心灵的谱系 · 不同民族乡村生活中的色彩象征

发布日期:2024年03月11日

民间的色彩象征是一种活态文化的叙事方式,色彩的丰富性和象征内涵是通过活的文化仪式、活的歌舞、活的文化空间和活的人去实现的。色彩在民间构成了以人为本的生活形态、构成了多元的民族文化形态、也构成了民族生存心灵依托的精神形态。

艺术家的色彩风格体现在作品上,民间乡村里的色彩特征反映在地域性的民俗生活中。艺术家的色彩规律更多依赖于人的视觉生理基础,而民间乡村的色彩象征却源于一个族群集体的心灵记忆和文化认同。民间的色彩象征是一种活态文化的叙事方式,色彩的丰富性和象征内涵是通过活的文化仪式、活的歌舞、活的文化空间和活的人去实现的。色彩在民间构成了以人为本的生活形态、构成了多元的民族文化形态、也构成了民族生存心灵依托的精神形态。民间艺术的色彩史,是一部关联着人性情感的艺术史,也是教科文所倡导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史。如今仍顽强而生生不息地存活于中国乡村里的民间艺术色彩传统,不仅鲜明充分地显示着民族文化的多样性,也显示着不同民族文化积淀的深厚和独特,色彩也成为不同民族身份的标志。这些具有非物质文化资源价值的乡村色彩传统,同样是民族走向现代和未来的文化之根和创造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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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千户苗寨的吊角楼窗外犹如一幅美丽的世外桃源仙境,这也成为木楼窗上一副活的图画


乡村民间文化共生的特征,使民间艺术成为一种最切身的生存艺术。民间艺术从没有脱离开为生存的本质目的,没有脱离开生活而存在。乡村生活中的色彩传统依附于民间生存的生命信仰,依附于地域性民俗生活的文化形态,色彩成为民众实现生存信仰的一种手段和文化方式,成为每个人心灵慰籍和情感沟通凝聚的重要象征。如果我们把中国56个民族乡村色彩的谱系标识在中国地图相应的区域里,你会惊喜地看到一幅绚丽多彩的文化图像,而那最夺目斑斓的色彩是在中国版图的边缘区域少数民族地区。面对当今全球化的世界,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仍拥有一个传承古老、文化多样、活态文化方式的色彩谱系,拥有一个人类艺术和非物质文化价值的色彩基因库。尤其是众多少数民族珍贵天才的色彩创造,给世界带来了敏感心灵的清新和生命创造的生生活力,也带来了独特感人的吉祥祝福。打开民间之门,让心灵的视野投向大地和乡村生活的土壤,巡礼乡村的色彩世界,你会发现民族最本源的色彩体系,发现那些蕴藏在绚丽色彩背后的古老民族的心灵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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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的乡村是一个缺水的黄土世界,生存是艰难的。男人是土,女人是水,水土交融又滋生出红火吉祥的生活与民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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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春节时窑洞窗格上的窗花剪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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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延川春节时的闹秧歌


节日与祭祀使民间乡村的色彩之花盛开绽放。在黄河流域的汉民族乡村,最古老隆重的春节就是从张贴大红色的剪纸和红、黄、绿为主色的年画开始的,中原乡村的色彩谱系是围绕着红、黄、绿吉祥喜庆的鲜艳基调展开的。节日尚红的传统是中国许多民族认同的文化色相,红色的生命崇拜又是全世界许多民族早期文化中共有的一种象征选择。在陕西、山西乡村的日常生活中,色彩的世界是朴素的,但节日里乡村习俗仪式的需要、节日象征的必须,色彩便浮出黄土的世界,成为最鲜明典型的吉祥象征。春节的陕北乡村就是一个大红剪纸的色彩活态博物馆。而正月十五元宵节的社火和烟花以及村村燃起的“旺火”和“火塔塔”,又把色彩推向一个红火的高潮。山西的社火最为丰富,成为北方春节最具生命活力流动着的色彩之河,许多乡村的社火队从腊月底一直闹到正月十五。红、黄、绿、粉的社火服饰在单色的黄土地上像三月盛开的桃花,黑、白、绿、红、黄色勾画出的社火脸谱古朴而又诡秘。祭祀同样是乡村色彩斑斓的温床。在黔东南苗族村寨,苗年清晨的杀鸡祭桥使村寨笼罩在血红色庄重的神圣之中,苗年节日中弥漫着鬼气、弥漫着浓重的山野阴气,这是北方汉民族麦作文化的节日中没有的氛围。苗年的村寨里所有的大小桥面上,甚至水沟上一块窄小的石板,都成为血祭的平台,摆开的土黄色草纸上,滴滴深红色的鸡血,成为召唤导引祖先灵魂回家过年的标志,祖先的福佑正是族群代代相传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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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春节时挂在窑洞里的红枣排排,成为节日吉祥避邪与喜庆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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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延川剪纸大师高凤莲和她的剪纸窑洞


山地稻作文化的苗族节日,是随着自然节气中稻谷的生长而顺序展开的。在黔东南雷山的苗族,秧苗长出水面时,是爬坡节,未婚的青年人穿上艳丽的民族服饰走向山野,这是男女青年谈情说爱的季节。秧苗打苞时是吃新节,是丰收过半的时候,风雨桥上同样是未婚男女青年穿上漂亮的服饰谈情说爱的季节。稻谷丰收迎来了苗年,丰收的喜庆中也是相爱的男女青年结婚的良辰吉日。婚礼中的苗族姑娘要穿上最漂亮的苗族盛装,戴上所有贵重的银饰,这也是人生色彩之花最灿烂的时刻。从雷山稻谷生长与民俗服饰色彩的关系,我们从生活中可读出色彩也是人生礼仪和社会交往中的身份标志,读出色彩的象征是和节气中的民俗节日紧密相连的。在黔东南台江苗族的姊妹节上,清水江畔我们看到了最绚丽灿烂的色彩景象,青山绿水的江畔,未婚的苗族姑娘们穿戴上节日的盛装载歌载舞,五彩缤纷的苗族盛装凝聚了最丰富艳丽的色彩谱系。苗族刺绣把黑、白、黄、兰、绿、紫、红、橙多种色彩交织在一起,形成了苗族盛装高纯度、强对比的配色风格。


苗族盛装的色彩风格最鲜明的体现了民族本源的色彩叙事特征。苗族盛装,喜用青黑色为底,然后在上面配以强对比的纯艳之色。青黑之底彰显着古老苗族神人杂糅时代的古朴和神秘,艳丽对比的纯色不仅使盛装上史书般多彩的纹样造型赋有了生命光彩,纯色对比的使用还造就了另一番颇具现代抽象艺术魅力的风格境地。许多精彩的苗族裙饰,远看色彩如鲜花盛开、如满天星斗、如彩色江河、如神秘宇宙、如那些说不出的清新、陌生和灿烂的神奇。近观细读那斑斓神奇的抽象境地里,又都是活生生具象的龙、牛、羊、虎、狮、狗、鱼、蝴蝶、猫头鹰、穿山甲……是大自然中植物花卉的牡丹、石榴、桃花、油菜花、梅花……还有那些意象符号的迁徙花、山形花;还有古老口传神话中的人物故事姜央射日、蝴蝶妈妈、务莫细英雄、骑龙人、骑凤人、骑象人……感受了清水江畔姊妹节苗族盛装的绚丽灿烂,我又经历了黔东南苗族十三年一次最隆重的祭祖节日——牯藏节。在牯藏节里隆重的敬牛、斗牛、杀牛、食牛肉等一系列最真实、最血腥的祭祀牺牲仪式中,我开始恍惚读解出苗族盛装色彩极度绚丽灿烂背后的生命成因,开始渐渐悟出一直盘绕在心际的对苗族盛装斑斓之极的向往和迷惑。


民间色彩是源自心灵的生命意象,是和人之生命生与死一脉相连的符码隐喻,也是一个族群在大自然中凝聚绵延下去的希望与祈愿的象征。没有牯藏节牛之牺牲的血腥和残酷,也就没有清水江畔那绚丽斑斓的景象;没有对祖先虔诚强烈的敬崇,也就没有对族群身份的自豪与张扬;没有一个源自心灵的色彩谱系,也就没有了民族社区存在的标志象征。民间文化正是在依顺大自然的生命重复中去繁衍、传递、创造和升华的。一个漫长历史中迁徙偏远异地而存活下来的民族,就是一部绚丽灿烂与血腥残酷交织与共的生存史。牯藏节的牛之生死仪式过程,就是苗族先祖蚩尤英雄的生命历程。英雄不死才使牯藏节具有了真正的生命信仰价值和震撼人心的力量。在苗族社区中宗教消解了,祖先崇拜成为精神力量的源泉,这也是中华民族文化多样性持久存在的根本。中华大地上,几千年的农耕历史,不同民族至今一直传承保持着对祖先的记忆和敬仰,这是一个朴素而又颇具人性力量的现实。牯藏节上手持巴茅和枫树枝的扫牛师口念的扫牛经中,正是企盼祝福牛魂沿先祖迁徙之路返回故乡,以求祖先对今日族人的庇护和祥佑。在这里,一个民族面对先祖的祭祀仪式和面对现实生活之人的节日礼仪暗合成为一个民族心灵的整体,而色彩的象征也因此得以最神圣绚丽的升华。古老苗族延续至今的生存奥秘,正是因为其顽强地持续着一个民族必须拥有的身份记忆,以及由这个记忆生成的最强烈的色彩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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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族的节日盛装,是一部穿在身上的史书,色彩古朴艳丽的苗族服饰成为民族情感和民族记忆的典型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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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黔东南苗族牯藏节上的苗族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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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清水江畔正在晾晒染布的苗族妇女

苗族刺绣多喜用青黑色为底,然后在上面配以纯艳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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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台江施洞乡集市上卖刺绣彩线的摊子

这五颜六色的彩线告诉我们,刺绣的传统,仍在日常生活中传承着


在西部内蒙草原空旷的牧区乡村生活中,色彩的象征以草原文化的信仰和习俗生活形成了又一种地域鲜明的特征。中国民间色彩的形式风格和文化内涵是以地域文化背景和地域性生活感觉体现的,民间文化的发生与发展是和大自然的千变万化相关联的。我们不要企望以文本理论的思维去寻找出一个套用四海的规律标准,正像哈耶克所说:传统是理性不可触及的领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着一方色彩。


迄今为至,没有一部民族的色彩艺术史,那是因为这部源自生活和自然风土的色彩之书太博大深厚、太丰富多样,我们不仅要有深临其境的田野调查,还要熟知不同民族文化区域早期的色彩传统,还需要有一颗训练有素、视野开阔、能感知判断活态文化的敏感心灵。一部色彩史也是一部民族心灵的情感史,一部属于本源文化的人性艺术史。


民间文化的深刻性不是洞式思维,深向洞底式的幽暗玄秘不是民间的深刻方式,那是文本式理论逻辑思维梦夙的境地。民间思维的深刻是一种生命持续绵延重复中的升华,这是本源文化生命情感式的心象思维,带有强烈的形而上学色彩,也包含了最朴素的自然生命辩证法。民间文化是可感受、可触摸、可参与进去的活态文化,文化在民间是具有人之身心般的生命过程。民间文化是人本的,民间文化的基因正是依托在人本化文化仪式的重复、升华之中才得以传承、绵延、发展的。民间文化的深刻性并不是靠近什么思想,而是回到人之自然的本性,和由人之本性激发出的智慧生存。维柯在《新科学》中提出一个思想:出生和本性是一回事。起源决定本质。回到本源就是回到人的本性,所以,我们呼唤的民族文化复兴不是复古,而是复兴人之本性的创造活力和生命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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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会泽乌蒙山区的乡村妇女,

她们的服饰还保留着清代汉族妇女服饰的一些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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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乌蒙山区乡村妇女仍然保留着传统的服饰与发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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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黔东南的苗族崇尚青黑色,这是身穿自织自染青黑布衣的苗族老人


二十一世纪文明转型期的中国,民间文化为我们提供了有别于西方人类学方式的另一种人类学范本。西方人类学的源起带有很大的殖民文化色彩,那是一个闯入者的“他”人对陌生文化理性与好奇的观察。而民间文化的人类学是一个“我”回故乡,朝向母亲河和民族他自身心灵的情感关照。回家乡之路和外出远行他乡的路这其中便区别出了两种不同的文明价值底线,也提出了不同的文明发展方向。西方人类学在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上是以冲突相悖的价值观在思考。而我们应当去发现并创造一个传统与现代互补共生、延绵持续、传承创造的思维价值观去实践。


这是人类文明的难题,是人类现实发展的挑战,同时,也是人类在一个更高伦理层次上和谐发展的希望之路。当我们在内蒙草原鄂旗苏密图巴彦森伯尔这个俗称马也爬不上的地方,看到了柳条圈围式的古老敖包。崇尚苍狼白鹿的草原游牧文化,实际蕴含着东、西方文明更宽广的历史底蕴。那缠绕在古老敖包上的青蓝色哈达象征着蓝色一天,昭示着草原上最神圣的天神长生天。草原上那些祭敖包身着彩色蒙古族民族服饰的人群和蓝天、绿草原构成了最和谐的色彩调式。这里没有苗族服饰跳跃的纯色对比,大色块的兰、绿、白、粉、黄、袍式服装,在天地之间像马奶一样浓香淳厚,像长调一样饱满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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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族的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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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蒙古鄂尔多斯成吉思汗陵考察时与守陵的达尔扈特人合影

严微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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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会泽乌蒙山区的牧羊人

这里的汉民族乡村,受到了彝族文化的影响,

服饰上体现出彝文化的特征


往西南行,有大小凉山彝族对黑色的崇拜,往东北行,有满族对白色的崇拜。云南的纳西族古籍《黑白战争》中又记述了源于口传时代的黑白两色崇拜。在古代中国,色彩的崇拜时代有着非常古老的文化渊源,或许,我们可以从有关先秦时代的史料中,分辨出不同色彩崇拜的部落集团,那是一个近乎于二千年的色彩崇尚时代,今天先秦时代的考古学就是那个时代的色彩学。至汉代阴阳五行文化观伴随着以汉民族为主体的封建帝国确立后,得到了极大的普及。


五色观深刻的影响了以中原文化为轴心的汉民族区域。那些保留着远古色彩崇拜遗风的少数民族随着不断的迁徙至边疆和偏远之地,一个色彩崇拜边缘化的时代开始了。边缘化或许正是少数民族保持古老色彩文化基因的历史原因之一。而中原地区的汉民族汉代以降,便逐渐开始消退色彩信仰中的族群身份和神人合一的生命象征,色彩发展成为一种以驱邪求吉纳福心理为主题的象征手段。随着中原地区中古文明时期古代城市的普遍兴起,色彩的世俗功利性越来越强。而中原黄河流域的乡村里习俗流变缓慢,是乡村的农民群体在固守着秦汉文化色彩的底蕴,这是隐蔽在乡村中一个纯朴率真的活态文化版本。


长江以南的汉民族区域及内地的少数民族地区,许多乡村仍沿袭着吴楚文化的遗风,中国南部乡村的色彩谱系是多元丰富的,因为南方传统节日的数量远远超过北方,而南方山青水秀的自然环境也是滋生色彩的天然温床。综观历史与现实,一个文化多样性的色彩中国,正是在多样性的色彩文化传统中互为依存、共生发展的。五色观也影响到了少数民族区域,但那是一种被吸收后的融合,并不是侵蚀和湮灭。或者说五色观就是早期文明中多民族文化交溶创造的产物。由此而见,中华文明持久性的实现,是文化多样性基因的传承延续才使民族文化的身心真正具有了健康长久的生命活力,才使现实的中国拥有了真正的民族文化光彩。这对今天开展的非物质文化保护具有深刻的启示,对于那些以人为本、口传身授、非文字叙事方式的活态文化传统,传承才是文化基因延续的根本,传承就是最好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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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理县羌寨里的传统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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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白族印柒作坊,

心灵手巧的白族人智慧地创造了一个美丽多彩的蜡柒世界



本文引自《本土精神——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民间美术研究文集》

乔晓光著,江西美术出版社,2008年6月

文章使用图片除署名外均由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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